人物 | 她的芳名，电影永远不会忘记

2020-02-13

编者按：因受到新冠肺炎疫情影响，我们不得不延后《乔乔的异想世界》的上映时间，在这段特殊的时期里，我们向一线的医护人员致敬。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将在这段时间为大家从电影人物、艺术佳片赏析、电影产业研究、影视技术发展等方面为大家带来专业的、深度的、多元的推送内容。全国艺联会用自己的方式让各位影迷小主在这段不出门的日子里不慌、不闷~

昨天是2月12日，整整一百年前的昨天，传奇女星李香兰在中国奉天附近的北烟台（今天称灯塔市）诞生。

到底有多传奇？

如果把李香兰的人生比喻成一部电影的话，那当中的跌宕精彩，绝对足以拿下奥斯卡最佳影片奖。

这个道道地地的中国名字背后，是个千真万确的日本女孩。因为精通中国文化、在当时“满铁”挂职的父亲山口文雄的原因，她幼年认了一个叫李际春的“亲日派”做干女儿——由此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李香兰”开始浮现在历史中，而原名“山口淑子”却成为了幽灵。

少女时期的李香兰

李香兰后来成为了沦陷区时期著名的电影明星，（或许）还是当时中国最杰出的流行乐（也称时代曲）歌星。

伴随着日寇的侵略铁蹄，“她的芳踪无处不在”。（可参加张英进主编，苏涛译，《民国时期的上海电影与城市文化》，北大出版社，2011）

因为“李香兰”这个名字的原因，加之她在电影里演的是中国角色，说的一口标准动听的京片子，唱的又是《夜来香》这样的中国曲儿，当时的媒体、国人都把她想当然地认作“自己人”——这让她在中国大红大紫，却也差点要了她的命！

抗战胜利后，公审汉奸。取了日本名字“川岛芳子”的金碧辉被枪毙，而被当成中国人的“李香兰”也被抓了起来，扣上了汉奸的帽子。这个时候，得亏找到了自己的出身记录，公审人员这才知道：原来她是日本人。

既然是日本人，那肯定没法当“汉奸”判刑咯，把她驱逐回日本了事。就这样，1946年2月，李香兰伴随着上海电台《夜来香》的旋律，心事重重、复杂无奈地离开了生活20余年的中国。

“金司令”川岛芳子男装照

日本是李香兰的祖国，而中国是李香兰的母国。

夹缝在两者之间，李香兰/山口淑子的身份莫辨和传奇经验，完全是个人之于历史的无奈机缘造就。

以上这些内容，我只是简略几笔交代，感兴趣的朋友，都可以在李香兰的自传回忆录《李香兰：我的半生》中看到。而李香兰作为流行歌星与中国的缘分，我也推荐大家看一下小提琴曲《梁祝》作曲家之一的陈钢等所著的《玻璃电台：上海老歌留声》。陈钢的父亲陈歌辛，是中国的流行乐大师，他和李香兰之间的关联牵扯，也颇为让人嗟叹感慨。

李香兰歌唱的代表作，当然是世界华人所在之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夜来香》。

其实，她优秀的歌唱作品极多。尤其因为从小接受严格的古典声乐教育，和当时周璇等擅长“小调”的歌星相比，李香兰更有一番雍容大气，因而有“高音歌后”之称。

如果大家去听一听《苏州夜曲》、《热砂的誓言》、《恨不相逢未嫁时》、《海燕》等等曲子，你就知道，那是绝对一流音乐歌唱家（而不仅是歌星）的水准。因此，著名作曲家姚敏就曾公开说：“李香兰唱流行歌曲，是抬高了流行歌曲的身价。”

这个观点，我是百分之一百二十同意。

今天我想为大家补充的一点内容，也是从一首令我难忘的李香兰歌曲开始的。这首曲子的名字叫《三年》。

我要承认，十几年前当我第一次在“百代经典”里听到这首时代曲的时候，就一下被李香兰一步三叹、百转千回的声线迷住了！

想得我腸兒寸斷　

望得我眼兒欲穿

好容易望到了你回來　

算算已三年

想不到才相見　

別離又在明天

這一回你去了幾時來　

難道又三年

左三年　右三年　

這一生見面有幾天

橫三年　豎三年　

還不如不見面

明明不能留戀　

偏要苦苦纏綿

為甚麼放不下這條心　

情願受熬煎

李香兰对这首只有不到3分钟的歌曲，处理的可谓妙至毫巅。不光其声音机能展现出的节奏控制能力完美无缺，几处咬字儿的着重处理：比如“好容易望到了你回来”中的“你”，“这一回你去了几时来”中的“几”，“为什么放不下这条心”里的“这”——使用的还是北京话常说的zhei，而不是zhe——更是让人喜欢的紧。

假如你是第一次听这首歌曲的话，你绝对想像不到，这是一位日本人演唱的。

《一夜风流》剧照

这首《三年》，由一代大家李隽青作词，作曲就是上面提到过的姚敏。实际上，是一部叫《一夜风流》（1958）的电影插曲。

我在听完这首歌之后，一直在找《一夜风流》这部电影的消息，但是互联网上几乎只有只言片语。能找到的，都是弗兰克·卡普拉1934年的那部喜剧经典《一夜风流》。那么，李香兰的《一夜风流》又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也找到了大陆出版的李香兰自传。1988年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由陈喜儒、林晓兵合译的《李香兰之谜》一书，其实就是《李香兰：我的半生》的中译本，但本书在1946年李香兰离开中国的部分结束，后面就没了。

译后记中，他们专门写道：“原书附录约2万字，主要是描述主人公回国后的生活经历，考虑对于中国读者了解李香兰意义不大，也割爱从略。”

看到这儿，也无能无奈哑然失笑。

50年代赴港拍片的李香兰

其实不光是对普通读者，对于国内电影史学研究而言，对于李香兰的涉及也是极为不够的：基本上和《李香兰之谜》一样，到了1946年就戛然而止。

我们中国电影资料馆前年在南京举办了电影史年会，主题是“40年代中国电影”，有不少学者大胆地触及到了沦陷区时期电影发展，对于李香兰多有提及，但李香兰回日后在电影界的发展，尤其是和华语电影的关系，就谈到极少了。

50年代身着中式旗袍的李香兰

2005年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了陈鹏仁翻译的《李香兰自传：战争、和平与歌》，跟1988年那个版本相比，对于战后生活的部分有了较为完整的补充（这本书有一半的内容都放在李香兰在战后的工作生活）。

但非常可惜，这本传记中，已经改回日本名山口淑子的李香兰，对于1950年代自己与华语电影的合作，也几乎没有怎么提及。

事实上，1946年李香兰回日本后，就重新进入戏剧界和电影界讨生活，要知道她这时仅仅才26岁，还年轻的很呢。我们现在可以看到，1950年松竹拍摄、黑泽明导演的《丑闻》，片中她已用本名“山口淑子”与三船敏郎（有趣的是，李香兰和三船敏郎同岁，还都出生在中国）合作。

此外，她还同美国著名导演萨缪尔·富勒有过合作。

《丑闻》演员字幕里的山口淑子

其实，1950年代，李香兰合作最多的，还是和华语电影界，尤其是香港邵氏公司（此时为邵邨人主持的邵氏父子公司，英文简称SS）。

我们现在至少可以查到，有五部李香兰晚期的作品，与邵氏有关，分别是：《潘金莲与武松》（1955，国内也曾用名《金瓶梅》）、《白蛇传》（1956）、《神秘美人》（1957）、《南国丽人》（1958）以及出现歌曲《三年》的《一夜风流》（1958）。

以上五部影片中，《潘金莲与武松》《白蛇传》与《南国丽人》均是香港邵氏与东宝合拍，部分影片今天还能看到。最神秘的，过去极少有研究者提到的，就是邵氏独立拍摄的两部《神秘美人》和《一夜风流》。

很有幸，在我最近几年的华语电影资料收集中，天意和缘分使然，偶然收集到了这两部作品的特刊。因此今天可以在这里粗浅为读者揭秘一番。

《神秘美人》《一夜风流》电影小说

话还得从《潘金莲与武松》说起，当年此片在香港开记者会时，尽管“二战”已经结束了十年，但李香兰这个名字仍然富有传奇性（也更具市场价值）。或许由于这个原因，回到香港的山口淑子，仍然使用“李香兰”进行活动。

而好事的记者也依旧不断追问，她到底是不是日本人（很多人认为她变成日本人，只是为了躲避牢狱之灾）。对此，李香兰当年也幽了自己一默：“（你们）看我的身高，不就是日本人的证据吗？”（见魏启仁《世纪影歌星三角鼎：周璇 李香兰 白光》，台北：南天书局，2002）

李香兰长相极为美艳，唯独的缺点，或许就是有点矮。

更幽默的，就是我们后面要提到的《神秘美人》。这部影片的导演署名华克毅，其实是曾经担任黑泽明副导演的若衫光夫（此人对50年代的邵氏跨国合拍贡献很大，暂且不表），而整部电影今天看来，其实是个特别主旋律的抗日谍战爱情片。而李香兰在片中饰演的伊明珠，就是舍小家为大家的中华爱国女特工。

还记得《李香兰之谜》一书上醒目的广告语吗？“她是日本美女，还是中国明星？她是日本特务，还是中国汉奸？”而1955年的山口淑子，到了华语片市场发展，仍然得饰演中国人！

《神秘美人》毕竟是部抗日片，里面打得都是日本人。我想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山口淑子的回忆录里也就不再着重提及了。

需要插一笔的是，在拍摄《神秘美人》之前的1956年，山口淑子已经和艺术家老公野口勇离婚，此时正与担任日本驻缅甸大使秘书的大鹰弘热恋，即将结婚。因此在《神秘美人》的特刊中，专门提及“邵氏之宝——赵雷、和国际红星李香兰合作多次，这是他两最后一部作品。彼此虽是银幕情侣，是有感情的，别前不无感慨”。

赵雷和李香兰合作的另外一部影片，就是《一夜风流》。有意思的是，《神秘美人》是在1957年12月公映，而《一夜风流》拍摄在前，却公映于1958年8月，从时间上看，反而成了李香兰最后一部作品（李香兰在拍完《神秘美人》后回日本拍摄20周年纪念退隐作《东京假期》，公映于1958年4月，在《一夜风流》之前）。

《一夜风流》到底是怎么个风流法呢？

这部片子的导演是李香兰的老相识、早在上海就红极一时的卜万苍，策划是尔冬升的爸爸尔光，奇怪的是，编剧一栏在特刊中没有提及。我在豆瓣一查，赫然写着：列夫·托尔斯泰。

不明觉厉间，让我们一起看看电影拍的是啥：

李香兰饰演的婢女葛秋霞，爱上了赵雷饰演的侄少爷刘道弗，两人一夜风流，珠胎暗结。不久，侄少爷进了城发展，后来还成了家，却忘了老家还有个大肚子的婢女等着自己。由于怀的是“孽种”，婢女被赶出家门，后来孩子病死，自己流落花街，成了妓女。

数年后，已经成为律师的侄少爷和婢女重逢，心怀愧疚，欲将秋霞救出苦海。他将秋霞安置在某医院工作，没想到秋霞才离虎穴，又进狼窝，又被人设计误认为杀人凶手。侄少爷想为她打官司，但她毕竟心怀恨意，最后情愿官司失败坐牢十年。

影片最后，十年后侄少爷苦等秋霞出狱，真诚忏悔，说自己愿意娶她。秋霞依旧不甩，不日登上火车回乡。而火车刚开动，侄少爷赶至，跳上火车，去补偿这一夜风流弄成的十八年冤孽债。

《一夜风流》：从婢女变为妓女的女主人公

哎，我原来以为《一夜风流》是个喜剧片，名字如此欢快轻佻，不料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超级狗血催泪情节剧！

而故事的原型，不正是俄国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写于1899年的《复活》嘛！

而且早在1949年，“旧长城”公司的岳枫导演，就拍摄了白光主演的《荡妇心》，同样也是《复活》的故事改编的；再往前数八年，1941年李丽华刚出道，就主演了梅阡导演的《复活》——这几部都是从同一个文学模型里出来的。

李丽华《复活》彩页

不过，既然是卜万苍这位情节剧大师来操办，《一夜风流》里也隐隐约约看到他在1930年代初“联华”拍摄的《桃花泣血记》（婢女爱上少爷）的影子。

有趣的是，《一夜风流》的外景是在澳门拍摄的，共计五天才完成。

李香兰在华人圈的影响很大，因此拍戏的时候，数百位影迷拥挤到一起围观，给拍戏添了不少甜蜜的烦恼。

《一夜风流》在澳门取景拍摄

片中尤其有一场李香兰的监狱戏，如果搭景那麻烦极了，没想到邵氏竟然通过公关，说服澳门政府给部分关押犯“放了一天假”，把监狱活活腾出了一间供剧组拍摄，这才顺利完成。

《一夜风流》大概有可能和《神秘美人》属于同时期开拍，澳门拍完戏，李香兰还得赶回香港继续拍摄。因此她身体过度疲惫，常需要请医生到家里打针调养。

当明星，看着风光，那绝对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虽然遭罪不少，但从影片后世的影响来看，《一夜风流》应该远没有达到岳枫《荡妇心》的艺术水准。但无论如何，留下一支惊艳无比的插曲《三年》，也能让影片在历史中占据浓重一笔了。

《一夜风流》剧照：澳门监狱实拍

李香兰的前半生，是作为影星和歌星的李香兰。

而她的后半生，进入政坛，成为外交家，为中日之间的友好关系四处奔走，毕生都是著名的对华友好人士。

今天是李香兰女士的百年诞辰，对于这样一位历史奇女子，此前日本四季剧团已经把她的故事搬上舞台，取得巨大成功，并在1992年在中国公演；那电影呢？

日本四季剧团音乐剧《李香兰》剧照

其实，李香兰2014年9月去世之前，就已经有很多电影公司找她洽谈过，包括我们的长春电影制片厂。那块土地，是李香兰曾经生活并热爱过的。而她的“辽宁老乡”、著名电影大师李翰祥，一辈子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拍成李香兰的传记片。

好在2007年日本东京电视台拍摄了一部《李香兰》，这是一个上下集的电视电影，由上户彩饰演李香兰，制作还是比较忠实于史实的。影片上映时，难得李香兰还专门亲自出席了作品的新闻发布会。

对李香兰从影时期的历史，是枝裕和导演同样十分感兴趣，他在几年前北京国际电影节的大师班上，谈到对李香兰这个人物时仍然“念念不忘”，我们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够梦想成真。

《李香兰》剧照，李香兰由上户彩饰演

1972年，周恩来总理和田中角荣握手，中日关系有望恢复正常化的那一刻，李香兰以泪洗面：“这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一天！”

时间倏得就过去了近半个世纪。身处在近二十年来中日关系最好的此刻，我们尤其能够体会、珍惜这份友谊的来之不易。相信，这也正是李香兰女士的在天之灵，乐意看到的。

谨以此文，纪念她：永远的山口淑子，永远的李香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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